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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提起河北省房山縣,相信大多數人記憶中的印象,該是「周口店是北京人的出土地」。所以當六年前,我隨高市文藝協會到對岸做兩岸文藝交流,在北京只待短短的一天,事前我心想:「那一天的行程不是到故宮,就是頤和園消磨。」我怎樣都沒料到,竟然去房山縣的雲居寺,看深藏地下千年,於四十年前出土,次年九月將再回填地穴的石經。

  果然,第二年雲居寺石經再度深埋土層,可惜的是:佛教興旺的寶島,竟然少有人注意此訊息,幾乎沒有媒體報導此事。

  我到過北京多次,都是自由行,所以詳讀旅遊資料,卻從不知房山石經。那時我請教為我們做解說的張振華先生,他是專門研究北京文史的學者,給我的答案是:「第一路遠,從北京到房山縣有一百多公里的路,而路又不太好走;第二以往雲居寺並不對外開  放,旅行社自然不把它列為景點,旅遊書當然沒有它的資訊。」我們在雲居寺走馬看花的逛一圈,我的感嘆是:一般觀光客不會對石經感興趣,因為沒有太多的看頭。石經在文化及宗教上的價值,對嘗新、獵奇的觀光客,可說是「緣木求魚」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  房山石經有北京敦煌的美譽,我想多數人懷著看熱鬧的心情去,肯定會失望,因為實在沒什麼看頭。房山石經不像敦煌石窟,可以「外行看熱鬧;內行看門道」,成為雅俗共賞的古跡。房山石經是學者專家、佛教人士眼中的瑰寶,它在文化、宗教上的價值,肯定不在敦煌之後,只是尋常庶民怎能了解它的珍貴呢?

  房山石經的開山祖師是隋朝時的靜琬法師,他所以發愿刻經的原因是:北魏及北周兩皇帝的滅佛暴行─燒燬寺院經像、誅殺或驅逐僧侶。這兩次法難讓佛教眾多手寫經卷化為灰燼,而北齊時代唐邕在河北武安縣所刻的石經卻安然無恙,讓擔心以後再有法難,佛經不保的慧思大師得到靈感,因此發愿刻石經,閉封岩壑中。靜琬法師是慧思大師的弟子,繼承師愿,才在幽州北山,鑿岩為石室,即磨四壁,而以寫經。又取方石,別更磨寫,藏諸室內。每一室滿,即以石塞門,用鐵錮之。靜琬法師一生所刻的石經,滿了七室,他在貞觀十三年往生,弟子及弟子,一代一代的繼承刻經的事業,直到五代戰亂而中止。

  靜琬法師因為刻經僧侶的增多,為了解決僧侶食、衣、住、行的問題,才在山下建雲居寺。五代戰亂,雲居寺亦破舊不堪,遼代以後才重新修復,遼清寧宗後再復興刻經事業,此工作竟成為全民運動,刻經的經費由皇家、貴族、富戶等捐助。一一一七年,寺方將遼道宗皇帝所辦石經大碑一百八十片,通理大師所辦石經小碑四千八百片埋藏在寺西南隅的地下。

  在雲居寺參觀時,儘管有專家導覽,我仍聽得一頭霧水,匆匆流覽過原版石經,感覺它的字體為常見的楷書,經文也覺得較口語化。然後我們攀登石經山,想拜訪靜琬法師終身志業的石洞。我們走了半山腰,才發現來回至少要三小時,而當日下午還要搭機到瀋陽,只好半途而廢。

  我帶了一肚子的迷惑返台,用心讀資料後,我才曉得石經山上九個石洞,才是正版北京敦煌,我們走過的雲居寺,看到的地穴和石經,比山上石洞及石經,要年輕多了。我曾經坐火車通學三年,有一天身旁坐的是出家人,他在車上讀經,我偏頭一看,經文都是漢字,每個字我都認識,卻不知所云。後來我才曉得,外來宗教的經文翻譯有意譯、音譯兩種,我看不懂的佛經,八成是音譯的產物。

  中國佛經譯經史上,有兩種學派:前秦印度僧人鳩摩羅什譯經,以文字流暢便於誦讀,也就是意譯;玄奘譯佛經,音譯意譯,力求忠實原文,較重視直譯。「佛」是鳩摩羅什譯的名詞,玄奘則譯為「薄伽梵」;羅什譯「比丘」,玄奘譯「苾芻」。遼代密教盛行,誦讀「心經」多用梵文,因為密宗信徒認為梵音誦經功效較大。

  其實基督宗教傳入中國,譯經也是最重要的工作。天主教早期許多經文,多是照音直譯,六十歲的老教友,至今還會用拉丁文念經、唱歌。現在不管宗教禮儀、日常經文、聖經,都有流利的白話文版本。這也是我能在極短暫時間,注意到經文翻譯的理由。

  我在雲居寺時,最好奇的一件事是:玄奘大師那時尚未赴印度取經,靜琬法師和他的弟子用誰譯的經書?查了資料,果然至今尚無發現,反倒是開元十八年以後,石經底本的出處已得證實,一為唐金仙公主賜大唐新舊譯經四千餘卷。遼代直到金代,刻經底本則是「契丹藏」,這兩個底本,都是絕世不傳的善本書籍,也是校勘歷史木刻藏經字句脫誤的最好版本。我想,靜琬法師發愿鐫刻石經時,一心只想讓佛經流傳千古,絕未料到石經竟然有許多附加價值。

  到了雲居寺,目的就是看佛經,不同版本的譯經,歷經千年,都完整的呈現在現代人眼前。而石經除宗教價值外,更是歷史資料庫,因為從石經的文字、題記,可欣賞金石、書法、文化藝術的美,還可了解當時的政治歷史、社會經濟的情況。這些為一般觀光客,都不感興趣,但是對相關的學者專家來說,房山石經是座尚未全部發掘的寶庫,至今還未發揮它的光芒。

  從地穴石經出土後,成為現代佛經的標準本,也成為佛教學者研究佛經的重地。參觀出土前後,沒有太多傳奇色彩的房山石經之際,我不由得想到五十年前,在死海附近古木蘭山洞的大發現。一個牧人無意中,在山洞內的陶罐,發現的三個羊皮手卷。經學者研究及鑑定:是公元前三世紀的遺物。其他的牧人,知道山洞有些陶罐內藏有寶貝,於是牧羊時,順便鑽山洞尋寶。有個幸運的牧人,在一個山洞內,找到極多且寶貝的手抄文件。

  這些文件原來是古老的舊約抄本,出自猶太的隱居團體。這群為逃避羅馬軍隊迫害,遁入曠野生活苦修的猶太虔誠修行者,在公元六十八年,猶太亡國前,匆忙將一些手抄文件暗在附近山洞內,近兩千年後才被發現。如今古木蘭像敦煌一樣,成為聖經學者,研究古代經典的寶庫。

  這則和敦煌有些異曲同功之妙的古木蘭文物,沒有敦煌的豐富,但是命運比敦煌文物好多了。因為以色列政府,從知道有古文件出土,就在暗中收集,不讓國寶流落海外,而敦煌因王道士、官員的無知賤賣國寶,想來真嘔!石經山上的石經雖有些破損,但比起敦煌四散的文物,該說是幸運多了。

  雲居寺在近百年的戰火摧毀下,幾成廢墟。隨著開放改革的腳步,雲居寺才再得到關愛的眼神,再重新興建,工程至今一直進行。所以我們踏入的佛殿,都是新古跡,大殿中接受信徒膜拜的佛像,不是別的寺院移來,就是新刻的,這些新文物,實在很難讓人發思古的幽情。

  偌大的名剎,放眼看去,機關味濃,宗教氣氛甚薄,出家人少得像點綴品。藏經地穴旁,擺著一個生鏽的大鼎,據說是當年寺僧煮飯的飯鍋。雙眼所見,仍然是滿目冷清,正在整建廂房、院落,目的只在吸引觀光客。如今沒有絲毫宗教氣氛的雲居寺,令人很難想像它在數百年前,曾經是帝王、貴族出入,擁有上千僧侶,為北方佛教影響力最大的寺院。

  在雲居寺的小道上漫步,同行的文友和主人熱烈的討論,我心深處卻是萬分寂寞,因為到古寺,大部份人只存著遊山玩水的心情;而有些古物收藏人,觀看古老寺廟和佛像,只在文物的金錢價值上打轉;至於在名剎工作的人,心態上只是份可糊口的工作,不想也不願了解寺院的來龍去脈。這是我走訪大陸許多古跡、寺院最深刻的感受。

  我忍不住要想:百年來,中國知識份子,充滿反宗教情結,今天兩岸的中國人,都面臨傳統文化解體,又鄙視、害怕宗教的教化功能,偏又想利用宗教達成某種企圖。一個沒有道德意識的社會,宗教很容易成為有心人詐財的工具,而以功利取向的台灣宗教界問題百出,原因就在於此。

  靜琬法師開始刻經大工程時,玄奘法師還未赴西域取經。以譯經為己任的玄奘法師,藉著西遊記,成為中國家喻戶曉的得道高僧。至於也是苦行僧的靜琬法師,卻是沒沒無名多了。說到兩位高僧對中國佛教的貢獻,我認為應該不相上下,因為石經收集不少版本的佛經譯本;其次有許多失傳的佛經譯本,像有名的「契丹藏」,就在石經中發現蹤影。 

  所以,我覺得人的命運真的是不同,同樣為信仰奉獻、犧牲,有的人千古留名,有的人卻被大眾遺忘,看來靜琬法師吃虧甚大。可是以我探訪過為保存玄奘法師由印度帶回的經典和佛像的慈恩寺,以及中國佛教密宗發源地,也是長安城翻譯佛經的三大譯場之一的大興善寺,發覺這兩座佛寺,幾乎已看不到佛經的蹤影。想到在北方曾盛極一時的佛教,如今在西安,卻荒蕪如沙漠,怎不令人感嘆不止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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