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說熟悉的排灣部落,新立的女頭目再婚,還要舉行傳統婚禮及納聘儀式。我對這位新頭目很好奇,於是請那個部落的好友,當我的司機兼翻譯,帶我到現場見識一番。在車上我們不約而同的談到新娘已去世乾媽─女頭目,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女頭目,她已八十多歲,在旁當解說員的中年男子,我們以為她的兒子,沒想到居然是駙馬爺,頓時讓我們尷尬萬分。
老女頭目是部落的八卦女王,她年輕時的風流韻事:結過幾次婚;幹過的職業;如何盜取頭目的頭銜……都是村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。老女頭目沒有子女,前些年認養了這位接班人,在她死前還將養女立為「巫婆」,死後養女繼承大頭目的頭銜。「頭目兼巫婆?」這不合排灣族的傳統吧!好友笑著說:「老頭目何時在乎傳統,只要她喜歡,有什麼不可以?」
我們照請帖上的時間,清晨七點到達結婚會場,也就是頭目家前的馬路。為什麼馬路變跳舞場,原因是排灣族原住山區時,頭目家前有大庭院,既是部落的軍事訓練中心,也是社區活動中心,部落內的喜慶、祭祀都在頭目家的廣場舉行。可是當排灣族被日本、國民政府等統治者遷移山下時,就不按照傳統階級分屋,大家一律平等的分配住宅和空地。聰明的排灣族人,在窮則變的情勢下,發展出另一套空間的用法。
臨時舞池內,沒有一個人在跳舞,我們折返車內,邊進早餐,邊看何人去跳舞?不久,一位穿著排灣族傳統禮服的老阿婆走過,好友馬上介紹身家背景:「她是老頭目家族的巫婆」。五十年前,排灣族的部落,是個階級分明的小社會,每個部落由兩三個家族組成,每個家族有自己的頭目及祭師、巫師,村民如果需要,只能找本家的巫師。
一分鐘後,四、五個人,都穿戴傳統服飾,其中兩位妙齡女郎穿上全套大禮服,看來相當出色。我問:「他們是那一家的人?」好友說:「他們都是巫婆的孩子。」又走過一位男士,好友說:「這是巫婆的老公!」
不久,一輛白色的自用轎車停在路旁,一位著傳統服飾的中年女子下車,然後很慎重的戴上有三根鷲羽毛的帽子。我猜她可能是頭目,好友證實後又補充說明「她是xx的女頭目,她只一個人來,看來應付意味大。因為頭目如果真心祝賀,會帶一群村民來祝賀,怎能讓她獨行?
那時,參與舞會的人,僅這幾個死忠支持者,場子真的太冷清,朋友事情多,先回工作室趕工。一個多小時後,朋友決定再去現場觀察,為了要下場跳舞,換上新做的傳統服,一套黑色的衣裙,特殊的是上衣的橙色盤扣。這套服飾顯然不是盛裝,看來是她方才觀察後的心得。
我們再度到了舉行婚禮的馬路上,我看到頭目家對面的騎樓,竟成為臨時舞台,有人彈電子琴,也有男、女歌手(當然是族人)。這時參與跳舞的村人較多,但是圍觀的人更多,那些村民想當然不是這家頭目的人,才能那樣悠哉悠哉的看熱鬧。
突然,大家的目光轉向右邊,我才發現男方送聘禮的人馬來到,照排灣族的傳統,有隻黑色的大豬,裝在鐵籠內,由兩人護送。三個男子頭上頂著嶄新的大鐵鍋,兩大把才從樹上砍下的檳榔,幾甕小米酒,最後是隻小黑豬。牠很不願意進入會場,像小孩般的耍賴、不走或掉頭,讓兩個大男人在無奈下,甘脆抱起牠,進入會場。
目睹寥寥無幾的聘禮,我忍不住回憶幾年前參觀另一部落,真正大頭目嫁女兒的場面,那天的聘禮,多得把圓心佔滿,其他部落大頭目餽贈的禮物也不少,觀禮的頭目都是大頭目級,場面相當壯觀。
婚禮開始,如今排灣族也跟隨漢人,以鞭炮代替槍彈聲。有兩名男子在鞭炮響完後,爬上頭目家屋頂上的屋簷,一個人先拿長柱形,宛如沖天炮的筒炮,點火燃放,接著「呯!」一聲,響音才消失,另一個男子一手逮小豬,另一手拿小刀,念了一串咒語後,當眾殺小豬。我覺得那畫面很暴力、很殘忍,頓時覺得豬真不愧是聰明的動物,小豬可能預感生命即將消失,所以扺死不從。
平地人看排灣族傳統婚禮,最大的感受該是:新鮮、獵奇、有趣。熟悉排灣族文化的我們,想法和他們迥然不同,因為現在大多排灣族人的婚喪喜慶,在原住民意識抬頭後,往往以傳統方式說媒、下聘,由於古老的琉璃珠極少,大多數人以假亂真,這部份所費不貲。
漢人(閩南人)習俗中的聘金,在平地有式微的趨勢,可是在排灣族人中,竟然方興未艾。「看來在部落娶媳婦,花費是平地的雙倍,為當事人負擔未免太沈重!」好友同意我的想法,卻因部落風氣如此,儘管大家心中叫苦,可是辦起喜事,寧願「打腫臉充胖子」。
近年來,排灣族內有些頭目,為了炫耀自家身分,也為彰顯傳統文化,竟然將婚禮當作舞台,習俗成為表演,拼命的作秀。記得上次看大頭目嫁女,好友邊看邊說:「表演得太誇張了,以前婚禮那是這樣!」
一般平地人更無法想像的是:排灣族人的婚禮,主人要為來幫忙的親友做制服。喝喜酒時,穿制服的工作人員負責收禮金,接待客人……。想想,那畫面不像是演舞台劇嗎?
巫婆祝福新人,作客的女頭目亦有短短的賀詞,接著主家介紹貴賓,然後新郎背著新娘繞場三周。福態的二度新娘,只有魁梧的男子才能背得動,環顧四周看熱鬧的村民,我總覺得大家都有看好戲的情緒。我見男子吃力的繞場,除覺得老新娘勇氣可嘉外,另一個感慨是:如果男子背的是嬌滴滴少女,畫面該多美。
「幸好新郎夠壯,否則背不動新娘」我感嘆的說,好友笑著回答:「背新娘的男子,不是新郎,是新郎家族的代表。」可是我們每次到文化園區看表演,常有排灣族婚禮的演出秀,主持人告訴觀眾,排灣族婚禮是新郎背新娘,難道我又被通俗表演給誤導了?
很明顯的看出,排灣族傳統婚禮的儀式,縮水不少。我在看活動時,一直揣測老新娘的心態,也就是她為何要大費周折,籌辦這場「大頭目傳統婚禮納聘會」?我猜新娘初次婚禮的儀式,八成是平地化或教會化,如今她先被立為巫婆,又成為頭目,辦場風光的傳統婚禮秀,就是昭告各界,我現在是「頭目」。其實部落人對她「大頭目」資格,並不承認,背後都叫她「假頭目」。
或許這是她要辦場風光婚禮的主因?而這種對身分重視的感情,我們漢人很難想像。我想起一位魯凱族好友,她先嫁外省人,後嫁排灣族人,三嫁也是排灣族,且是頭目階級。她邀我參加喜筵時,在電話那端開心的說:「我終於嫁給頭目家庭,我知道其中的好處不少。」她因為第一次結婚採平地婚禮,所以特別要在鄉親前,舉行傳統婚禮。
或許這位新得到頭銜的女頭目,對階級有極大的興趣,連喜帖內容都是以公文形式出現。打開內面只見「受訊者、文別、機密等級、發訊日期、發訊字號、主旨、說明」,最後以婚禮籌備會全體委員敬邀的名義結束。好友常和公部門連絡,直說收到「不知所云」的帖子,我看完後曉得女頭目的用意,除彰顯她的地位外,也昭告部落內外及平地人,她的大頭目身分。
我對經常配合演出的部落老人心情最好奇:想想他們童年時,受日本警察的教育(註:番社的教育由警察負責),要他們丟掉傳統的迷信,成為現代化的日本人;等到國民黨統治,先是新生活運動,鼓勵他們拋棄番服、番器,全盤漢化;基督宗教的訓示,以往信仰及祭禮都來自惡魔,必須完全棄絕。
他們努力的忘掉象徵野蠻、落伍的部落文化,從內到外即將平地化、現代化的時刻,竟然又來個天翻地覆的大改變。現在大官、大學教授說早沒人會唱的歌最美;失去的祭禮最有價值;傳統風俗習慣最美;連樹豆、山蘇等野菜,都成為「美食」。
他們一下子從報廢品變成「國寶」,部落學歷高的年輕人,開始巴結他們,三不五時拿著筆、錄音機、攝影機,找他們抬槓,好榨出點點滴滴的半乾奶汁。他們不負眾望,找回冷凍在記憶庫數十年,早就模糊的傳統婚禮,再像表演般秀給想尋根的族人,及愛看熱鬧的平地人。
婚禮儀式進行之際,圈外著禮服的來賓兩腳,仍按1、2、3、4的節拍,點前點後的進行。而負責給舞者敬酒、敬檳榔的工作人員,忙著跟踏舞的隊伍移動。突然故老頭目之夫,也就是新頭目的養父,接下麥克風,嘩啦嘩啦的說一陣,參與跳舞和旁觀的人,不約而同露出詭異的笑容。
我問好友「你們為什麼笑?」她離開跳舞的行列,在我耳邊悄悄的說:「她的養父不高興,非常生氣的說:『按排灣族的傳統,男女上過床,就不能舉行傳統結婚儀式。可是很多人想看,我們就表演這一場,現在儀式結束。』」
難怪,那次大頭目嫁女時,現場來了不少攝影同好,從不同角度拍照、錄影。那天除一家電視公司來了一會外,那些消息靈通的文史工作者,沒有一個人出現,莫非他早就知道內幕?這也有可能,因為每個頭目總要和文史工作者熟稔,這樣他們才能留名青史。
這也是我在各族群部落,穿梭十多年後,經過反省後的結論。由於我們對原住民部落的陌生,文化人只要認識某部落的一人,而那人又能言善道,很容易成為該部落的代言人,日後所有的媒體都會訪問他,最後他就掌握了媒體。屏東縣有些部落受過教育的頭目,發現其中的奧妙,乾脆和文化人合作,把說歷史、解釋文化的權利搶回。
我看到從台北趕來的學者,仍興致盎然的錄影,我不知他是否聽這句話?但我肯定部落的人,不會告訴他這番話;他的助理肯定不讓他知道真相。也因為這句話,我的好友沒去喝喜酒,連禮金也懶得送;我呢?失去再看下去的情緒,請好友送我到車站,早早打道回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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