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年前,排灣族好友米樣的外甥結婚,她邀我去古樓參加跳舞晚會,以及第二天中午的喜宴,她略帶遺憾的口氣說:「只是平民婚禮,沒什麼看頭,一般媒體及觀光客沒有興趣,妳能來嗎?」那兩天我正好有時間,加上沒見過平民婚禮,它和貴族式有何差距?好奇的我,立即答應參與,可讓電話線那頭的米樣嚇了一跳。      

     米樣接著又透露內幕「外甥是入贅」,這次換我「霹靂」啊!在漢人的觀念,男人除非窮得一文不名,沒有人肯被招贅。在我的追問下,才知道「入贅」對排灣族男人來說,卻是稀鬆平常的事,因為該族是以長嗣為大,只要是頭胎孩子,不管長男或長女,都是家產繼承人。米樣的外甥是老么,雖然也算是貴族家庭,可是新娘是老大,他就得嫁到女方。

我很好奇的問她:「如果男女雙方都是老大,又都是頭目,要怎樣決定?」她的答案是:「看誰家的階級高,如果女方高,男子還是得入贅。」男女的家世、胎次排列組合很多,就得勞駕雙方長輩的研究。據說排灣族談婚事,都是以女方為大,男方全憑女方的決定,以米樣外甥來說,他的大姐結婚場面,一定是部落中的大事,場面自然風光。難怪排灣朋友告訴我「我們較重視女性」。從對待男女的婚姻看來,排灣族是九族,徹底實行男女平權的一族,這也是排灣族有不少女頭目的理由吧!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們漢人絕對想不到,世紀末的排灣族人,雖然從外表看來,他們的吃住及生活習慣早就漢化,連喜宴也是漢人式,可是只要談到婚姻,仍要講究門等和規矩。對他們在族群內的階級,仍然很重視,人人都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和貴族、頭目攀親,只要讓子女身分提高,招贅又何妨!

這些年來,我交了不少排灣族、魯凱族好友,在交談中才發現,自身處的階級,是他們榮譽與哀怨的泉源。儘管有些平民口口聲聲說不在乎封建遺毒,如果有機會能提高身分,他們跑得比誰都快。這也是我對現代原住民最疑惑的地方,因為他們可以不要母語,不要傳統信仰,卻仍迷念已沒有實際功能的階級,看看某些儼然原住民青年的代言人,不時告訴媒體記者他出身「頭目」家庭,實際上只是平民,令族人「見笑」的笑話,我總有無限的感慨。

我到部落,除非正巧有車的朋友隨行,都以大眾交通工具為主,所以我先搭火車到潮州 鎮,再搭屏東客運到古樓村,由於事前打聽過班車時間,所以不到兩小時,我就到米樣妹妹家。新郎家的門上,掛著幾大串大粒檳榔,馬路對面的空地,搭個迷你的舞台。我隨口問他們:「在那裡跳舞?」答案竟是古樓村的主要道路,在馬路上如何跳舞,我很訝異,也對排灣族人的創意,佩服極了。

     米樣忙得焦頭爛額,因為她是這場婚禮的總務,一臉倦容的她,忍不住抱怨的說:「妹妹兒子結婚,我卻比她還忙,總務真不是人幹的!」她說完話,又匆匆的趕到潮州購物。我在她的娘家客廳茶几上,發現米樣的親友,為這場婚禮,以電腦打字、列印,詳細的職務分派表,人數多的組,還有組長呢?想來漢人辦婚禮,可能都沒他們慎重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仔細閱讀那張職務表,聯想到目前原住民部落,不為一般人所知道的特色,那就是他們喜歡過生日,更喜歡為如何安排生日宴,擬菜單、邀請來賓及親友的名單而開會。部落的人,熱衷請客和開會,我不曉得是受何許人的影響,但是我總認為和早些年,外省軍人到山地部落娶了不少原住民女郎,這些如今都做祖母的女性,不少人在丈夫過世後回到家鄉,把眷區有關的習慣及作法帶回。

直到去年我才曉得排灣族人的婚姻觀,儘管男女雙方到法院公證結婚,或在教會完婚,若沒有舉辦舞會,在他們族人的眼中,婚姻無效。這是我曾參加一場排灣族婚宴,男女主角都是有過婚姻及子女的中年人,更令我訝異的是:男主角不久前才到法院與另一女子公證結婚。但是村民仍興高彩烈的赴宴,有位排灣族朋友告訴我:「法律上認可的婚姻,如果未經過跳舞的祝賀,在我們的眼中,都是不合法。」

八點半到了,已有琴師在舞台上撫摸電子樂器,舞池仍未見到人,這種現象我一點都不見怪,我長久和原住民打交道的經驗是:對方守時是意外,遲到或失約是正常,不必太生氣。

十多分鐘後,馬路上終於來了幾位老阿媽和老阿公,奇怪的是女人均穿上美麗的排灣族衣服,男人都是運動裝或休閒服的打扮。舞台上有位著排灣服的女子拿著麥克風唱原住民的傳統歌謠,她是部落婚職業歌手,和另一位男歌手及琴師,是一組合。幾位老人家手牽手,兩腳左點、右點、前進、後退的漫舞。慢慢的,上場跳舞的人越來越多,一個扁扁圓圓的圈子形成,但兩端不合攏,因為隨時有人加入,累了也可隨時退場休息。跳舞行列中,仍然是女性多穿著美麗的排灣族服飾,男性多是現代衣著,最多穿上具有原住民風味的背心。 

米樣的堂哥高老師,岳父是來義鄉的大頭目,太太是長女,所以他算是頭目家族。他熱心的告訴我有關排灣頭目及貴族家的圖案,他對一般平民亂用貴族圖案,很不以為然。他從五花八門的排灣族服飾,指導我辨認真正的排灣族的男性及女性頭飾,不同身分的圖案……。他很不以為然的說:「太陽、人頭、鞦韆……都是頭目才能擁有的圖案,現在人人都敢穿,大家都變得沒規矩。如今只有我們看得懂真正頭目的圖案。」腳踏四步舞的村民,一個個的背影,從我們前面走過,高老師告訴我:「這是排灣族傳統頭目女兒的衣服。」、「豹皮上衣是貴族的象徵!」想來很有意思,古樓的村民盡情的歡樂夜,是我的教室;而他們的穿著,卻成為我的活教材。

  多年來,我一直注意原住民服飾的演變,影響排灣族穿著最大的兩位設計師,都是我的好友,早從她們那裡吸收不少養分。一般說來,百合花是魯凱族的族花,頭上的百合花,不可以亂戴。排灣族的頭飾,本來並沒有它的蹤影,可是在商人的推銷下,如今不只排灣族年輕人搞不清,連老人也在好看的前提下,高興的在頭上插百合花,卻不知道百合花的含義。

看了一晚的舞衣,我終於看出魯凱族和排灣族頭飾的分別,原來排灣族女人的頭飾以十字繡布條或黑布條,交叉而成,魯凱族則是圓形的帽子,綴滿小珠子,婦女的額頭,有一排百合花瓣。百合花在魯凱族眼中,也是英雄的標誌,所以有不少男子戴百合花。北排灣因和魯凱族接近,早就接納百合花,南排和東排直到最近才有些人戴百合花。

平地人乍見原住民著傳統服飾,總有驚豔的感覺,其實如今的原住民,平時穿的和你我一樣,穿傳統衣是為跳舞或表演(比如豐年祭)。十多年前,排灣族和魯凱族人,都流行穿綴珠繡的禮服,因為很豪華,當然價格也驚人,一件至少要三萬元(想想一粒粒小珠珠,以人工縫上去,工錢要多少)。綴珠禮服漂亮,沈重的衣服,穿上彷彿背著石塊,所以很多人擁有幾件美麗昂貴的大禮服,卻不願意穿。因為像跳舞或喝喜酒的場所,穿上輕便的繡衣,才能輕鬆的踏舞。於是這幾年,衣服以十字繡做裝飾,再度流行,由於人工更貴,原住民的聰明人,開發電腦的傳統圖案,雖然質感、美感都比手工繡的差太多。但在便宜,沒魚,蝦也好的心態下,也成為另一種原住民的服飾。

舞會在十一點進入高潮,新郎、新娘、新郎父母、米樣和兒女都下場,連我認識的超級巫婆洪媽都在跳舞的行列。舉行排灣婚禮的新人,比平地新人要辛若多了,因為他們已在新娘的部落佳平跳了兩晚的舞,回到古樓算是回門。新人從頭到腿都是正宗的排灣族大禮服(也有些改良,新娘穿紅色的禮服,明顯的是受漢人的影響),只是腳上卻是非常現代感,新郎穿運動鞋,新娘則穿厚底鞋,乍看之下也不覺突兀。新郎的父母,都是米樣的支持者,公公穿藍灰色的唐裝,婆婆穿棕紅色,合身像改良式旗袍,卻洋溢排灣風情的禮服。

所有的原住民跳舞,圈子中間一定有人負責酌酒,當然不是紅酒,而是米酒、啤酒、維士比幾大箱的酒,讓人放心的跳,開心的喝。服務人員(穿著牛仔褲的酒保,腰間還掛支大哥大)忙得很,對舞者一視同仁,一個接一個灌,偶爾還出動連杯,讓兩個好朋友一起乾杯。除了酒,檳榔也是不可缺的零食,幾名熱心的小姑娘,總是想起來,自動提著盛檳榔的竹籃,請大家食用。聽了一晚的歌,我發現他們請的歌手,唱的都是母語歌謠。

曲終人卻不散,三三兩兩的年輕人,仍在舞池四周聊天。累了一天的米樣,這時才有空和我談感受。她說:「因為平民的舞會,大家覺得輕鬆,才不想回家。如果是貴族或頭目的舞會,大家早就溜之大吉。這些孩子多在都市上學,不太會說排灣族話,國台語都溜得很,他們彼此以台語開玩笑,唉!」

說起排灣族的現代婚禮,剛實習過的米樣,最大的感慨是:「太累了!我們吸收漢人嫁女兒要聘金的習俗,傳統女方要的禮物,像琉璃珠、陶壺……也不放棄,又因為那些古物現多數不易取得,所以折合現金。換句話,我們男方要付雙倍的金錢,很可觀吧!」

在原住民文化急遽消失的今天,儘管傳統婚禮也走樣不少(摻入太多的漢人風俗,頭目婚禮則有作秀的趨勢),但仍有些許原味。我懷疑當部落老人都走了,新排灣人,還會為慶賀新人而踩一夜的舞步?

(寫於1999年3月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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